文学院 于亭
各位亲爱的同学，各位尊敬的导师，各位领导，上午好！
我是文学院的于亭。今日群贤毕至，少长咸集，我作为教师代表上台致辞，荣幸之余，心下窃极惶恐，自忖学殖殊浅，于学问无所树立，不足以当之。屈子《离骚》谓“老冉冉其将至兮，恐修名之不立”，面对眼前一片青春，体会尤深。各位入主珞珈之际，我想藉此抒发一二感想，贡献给诸君，以为接引，以供批评。
我想谈谈献身学术，探索真理。
诸君来自天南海北，求学经历和即将攻读的学位各异，人生期待也各自不同。但是面对即将到来的学习，首须了解，作为一名研究生意味着什么？
1991年我从北大中文系古典文献专业毕业，考入武大古籍整理研究所攻读硕士学位。业师陈世铙先生详细询问了我的大学课业，说你想上什么课可以跟我说，剩下的时间，你就读书吧。硕士二年级，所长宗福邦先生考察了我的学术训练，要我参加大型科研项目《故训汇纂》。我的硕士、博士学位论文题目，都是在其后的读书和集体科研中思考出来的。那个时候，大学的研究生教育，师生关系更加紧密，而培养流程略显散漫，好处是学生完全沉浸在自主阅读、不断请益和不懈的思考中；缺点也显而易见，学生容易泛滥无归，不能凝练学思和旨趣，时常会感到困惑，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。当我成为导师，开始指导学生，我曾经的困惑迫使我思考，研究生与四年本科究竟有什么不同？我想，一言以蔽之，研究生的身份转变，在于由博泛而转为专精，由吸收知识而转为创造新知。本科学生倚赖博雅通识的教育，初步形成学科视野，掌握普遍知识，塑成理解世界的模式；而研究生则不同，他不再只是知识的容器和被动的学习者，他是专业领域的探索者，进而学为知识的创造者。你们即将进入专精的训练和愤悱而启的探索，踏上学问的荆棘之途。探索和创新是研究生学习的主题，而研究型大学的优秀品质，在研究生教育中展露无遗。
我们身处专业知识的庞大牢笼，这令我们时常忘记，我们学习是为了探索真理，创造真知。这需要艰辛的努力，有时候，仅凭努力，仍不足以济其事。勤勉之外，克己慎独，耐受寂寞，锲而不舍，可能还再需要一点悟性。想起当年，研究生都住在僻远少人的枫园，我们把埋在山坳林树中的枫园一舍称为“活死人墓”。我的二位室友清晨7点早早离开，晚上11点以后方从实验室姗姗而归，我则在松风流水、寂如古墓的寝室里，阳光如注，或者一灯如豆，伏案苦读。我一直觉得理科研究生如巫师一般神秘，他们则觉得文科生不可思议，朝夕寒暑在桌子上趴着居然也叫“做科研”，那份辛苦因为辛苦而显得可笑。但文法理工农医，我们都在用各自的方式探索，我们梦想发现些大大小小的东西，这些东西最好很重要，足以令未知成新知，创造未曾有。我们接受教育，选择寒窗苦读，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？
1917年11月，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·韦伯在慕尼黑做了一场以“科学作为天职”为题的演讲。今天大家忽然沮丧而疯狂地转发他所说的“学术生活是一场疯狂的赌博”这句话，当大家哀叹在这场“疯狂的赌博”中，自己要忍受“年复一年地眼看着一个又一个平庸之辈踩过自己的肩膀”并沮丧怨怼之时，却没有看到，他接着还说，“人之为人，不能以激情去做的事情，就是没有价值的事情”，而“科学工作的成果之所以重要，正因为它们‘值得知道’”，并且将把我们带向理智的清明。他还说到，在科学和学术的领域，“有些人对他本该献身的事业，只想即兴地表演”，只想用‘体验’泛泛自求，而不是以志业天职自所期许，发前人所未发，那我们几乎谈不上‘人格’”。……它始终让人感到一股子小家子气，也有损于自己的品格。相反，只有发自内心地献身于自己的使命，才能提升自己，使自己达到自己所宣称致力的那项事业的高贵与尊严。”
我深深感到，学术之路，探索之途，是孤寂的跋涉。或许在座诸位，将来有人选择以学问为生业，那意味着荆棘之路上的孤寂跋涉将伴你终身。只有当这个时候，你才能够深切地理解曾子“士不可以不弘毅，任重而道远”和孟子“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”之语，那不是豪壮，而是“路漫漫其修远兮”的负重和劳瘁。我从事古典学问的研究，做的是枯燥的考证工夫，皓首穷经以为常业。从研究生时代，我加入《故训汇纂》的编纂，随后我与我的老师宗福邦先生共同主持《古音汇纂》，两部书，2600万字，耗去了宗先生的40年光阴和我的28年时光，我从如诸君一般清扬明媚、懵懂有志于学的年轻人，转眼成了顶有二毛、沉郁忧时的中年人。28年中，愤悱而不能发，困穷而无可诉，不可胜数；人云“板凳甘坐十年冷，文章不写半句空”，真正做起来，个中滋味，实不足为外人道。若不能绝去名利之念，若无探索学问之爱，如何能够斗室孤影，自守于古卷青灯之下？我想，学问之道，不诚无物。若无弘毅之心，明诚之意，将何以自持？
创新源于模仿，为学须有凭借。你们要注重与导师的伙伴关系，探索往往是师生共途。我在学生时代参加高强度的集体科研攻关，深知这对自己立身行事、敬业笃志磨砺殊多；参加科研攻关，也是治除眼高手低和摒去浮华的最好办法。我的老师，是我的合作伙伴，也是我效仿追踵的楷模。科学致力于超越，对此，我们只需要记住韦伯的一句话：“在科学上被超越，不只是我们所有人的命运，更是我们所有人的目标。”是故“弟子不必不如师”。此外，科学精神和治学之法对于心智的培养尤显重要。我本科报考的是中文系古典文献专业，开学第一天，我的老师孙钦善先生一句话，我记在心里，不能磨灭。他说，古文献专业的精神，就是清代学问中的八个字，“实事求是，无徵不信。”从那时起，伴随着专业学习，这句话塑造了我治学的品格，也渐渐陶铸了为人的格调。人文社科、自然科学、工程和医学，何种学问能外于此语？这也是古代儒家所言的“诚正”工夫。探索意味着投入，意味着孤独，但是没有“实事求是，无徵不信”的精神，我们不免学不坚固，事倍功半，一事无成。
今天，当一代一代学生越来越斤斤于谋生糊口和成功之时，我们仍然一再坚持谈论大学的品格。什么是大学的品格？我们的品格就是大学的品格，而我们的品格自当在于与真理为友。我们的目标不是奔波于衣食，得逞于发达，不是青春年华就哀叹“内卷”和“躺平”，一身暮气地活着，或者争食。我们投身学问，是因为深知，我们注定为国家昌明和人类福祉承担知识和道义的责任。在这座校园里，无论是长者，还是青年，我们是同道，我们是伙伴，而不是貌合神离的乌合之众。我们守护的，不仅是“为往圣续绝学”，而且还是国难当头之际国立武汉大学的传统，我们还要前后相继，以真理的名义创造新知。舍此，我们还能是什么呢？韶华易逝，人生苦短，所为何来？难道不是为了振兴国家，造福人群，用求索和创造荣耀真理吗？诸君不妨一思。
黑格尔《小逻辑》开篇讲辞中有言：“人应尊重他自己，并应自视能配得上最高尚的东西。”陈寅恪先生《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》谓：“士之读书治学，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，真理因得以发扬。”取之赠与诸君，并与共勉。
谢谢大家！